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3万年轻人涌入景德镇,“捏泥巴”能治愈人生吗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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来到景德镇的年轻人

陈瞌瞌原本是去上海找工作的。今年毕业于云南大学绘画系的她,在上海做过实习、接过插画。3月,她先去了杭州,参加一所学校的招聘面试。到了后才被告知,面试时间有变,另行通知。她转身就去了上海,住进姐姐家,准备参加青浦区学校的招考。

“我们专业的很多同学,毕业后都会考编、当老师。”陈瞌瞌说,她原本也是这么计划的,没想到去上海没多久,赶上疫情,封了三个月。那期间,正常情况下能喝到的奶茶、吃到的火锅,被完全隔断了。社区发的小面包,她以前都不会吃,那段时间一次能吃下5到10个。封闭结束,她长了10斤。

而最大的改变是:想法变了。“没毕业的时候,还是想有一番作为嘛,去北上广闯一闯,看看自己的上限是什么。”她说。那之后,她不再强求,因为错过了杭州和青浦的招考,就回到家附近的武汉找了小学陶艺老师的工作。

虽然是小学老师,但陈瞌瞌没有编制。武汉这个区所有小学的陶艺课都是一个老板承包的,她和同事都是这个老板的员工。因为收入不高,课程负担重,陈瞌瞌只做了半个月,就和三个同事一起裸辞了,随后大家一起,跟着清华美院毕业的同事,去了陶瓷之都景德镇,来了一趟“深度游”。

在景德镇转了一圈,陈瞌瞌就决定不走了。景德镇市区很小,是一个典型的四线小城。陶艺工作坊,基本集中在附近的村子里,湘湖、三宝等,有山有水,贴近自然。陈瞌瞌喜欢这里的氛围,这里有来自全国各地的年轻人,学陶、做陶、做手工、摆摊,大家很容易打成一片。不工作时,大家就结伴去爬山、溯溪、烧篝火。

3万年轻人涌入景德镇,“捏泥巴”能治愈人生吗?

《我是你的瓷儿》剧照

另一个经历了上海疫情封控后来到景德镇的年轻人是大梦。大梦之前在上海一家互联网公司做了两年运营。日复一日在公司与家两点一线之间奔波,除了办公,每天的移动路径是工位-厕所-会议室-工位-楼下餐馆。即便一天没做多少事,到家后却觉得很累,只想躺在沙发上刷手机,完了又觉得生活没有意义。

加上KPI的压力、领导的评价,去年中,大梦裸辞了。此后过了很长一段不上班的生活,在找工作和尝试做自由职业者之间摇摆。但在上海经历了三个月封控后,她彻底放下了。“在一个地方蹲着,还不如出去感受一下心脏的跳动。”她说。

3万年轻人涌入景德镇,“捏泥巴”能治愈人生吗?

《小森林 夏秋篇》剧照

大梦向来有囤积习惯,居家期间并不曾遭遇物资短缺,但也只能靠退出微信群聊、不看手机、读毛姆小说《人性的枷锁》,度过那段漫长的煎熬。8月,上海已经恢复生活秩序,有一天晚高峰,裸辞已久的她,再次见证了上海地铁里沙丁鱼罐头般的拥挤。站在仅有的立锥之地,她看着身边的人们无论是坐是站,全都低头注视着手机,那个场景让她觉得很压抑。

很久以后,大梦才能准确形容那一刻自己内心的震动和决绝。她觉得自己好像变了一个人,一个简单清晰的想法浮现出来:不工作了,去流浪。九月,在大理的咖啡馆做完义工,大梦也来到了景德镇,和陈瞌瞌一样成为三万“景漂”的一员。

为什么是景德镇

“我能在这里留下来,主要还是房租、物价很低。”陈瞌睡说。在同事帮助下,她很快就在湘湖村找到了房子。景德镇陶瓷大学就坐落在湘湖村,这里有很多村民自建房,也是陶大毕业生、外来青年们租房的集中地。陈瞌瞌租的是一居室,40多平,厨房、卧室、客厅、卫生间一应俱全,还带一个阳台,站在阳台上能看山,山上一大片竹林,月租只要500元。

3万年轻人涌入景德镇,“捏泥巴”能治愈人生吗?

《凪的新生活》剧照

她还找了一份在小学教绘画书法课的兼职,每周去两个下午,上五节课,一个月能有800块收入,可以覆盖掉房租和交通,这给了陈瞌瞌基本的安全感和踏实感。工作的地方在市区,距离住的地方有7公里。她租了辆电瓶车,一个月130块,骑行20多分钟就能过去。

低廉的房租和物价,也是大梦和朋友留下来的直接原因。9月来到景德镇后,她和朋友租了一个月的酒店标间,600块。一个月后,她们本来打算离开,继续流浪,结果遇到一个房东,愿意以1200元的价格租给她们一套三居室。她俩又找了一个朋友,三个人合租,签了6个月合同,算是暂时在景德镇安稳了下来。相比之下,景德镇的房租比大理还低。在大理,一间条件还不错的带卫生间的标间价格,约在800元到1800元不等。

《河畔须臾》剧照

同样低成本的,还有做陶。做陶是很多居住在景德镇的人主要生计来源。景德镇也拥有完整的陶瓷产业,从培训、制作到销售,这里都一应俱全。

来自昆明的刀刀原本经营实体店,高峰时期开了7家店,收入可观,但疫情的影响让实体店生意越来越难做。今年夏天,她便关掉了所有店铺,来景德镇学陶。这里遍布着陶艺学校,既有全日制的景德镇陶瓷大学,也有许多市场化的培训学校,学习时间从7天到14天再到一个月甚至更久,费用从1000出头到5000多不等,无论是是初学者还是进阶者都能找到适合自己的那一款。刀刀在琳琅满目的课程中花4000多元报名了一个月的课程,较为系统地学习了制作陶瓷的全过程。

陈瞌瞌在云南念大学时对陶艺有过粗浅的接触,来景德镇后选择自学。学了十年画画的她,将重心放在了在陶瓷上画画,专业术语叫做“釉下彩”。画画所需的盘子、杯子等,她以购买成品素胚为主。在素胚上完成绘画后,她只需上釉和高温烧制。

《我是你的瓷儿》剧照

景德镇陶瓷产业链的完整,让她作为初学者也可以完成整个产品。素胚和釉的购买在当地有许多选择,而景德镇大大小小的公共窑,让她不必花较高成本去购买独立窑,只需将画好的碗盘拿到公共窑口去烧制,以很低的成本一次烧上10个8个。

在陈瞌瞌的了解中,很多技术成熟、很厉害的手艺人无法离开景德镇,就是因为这里产业完整。比如,“全国能烧高温的窑不多,但景德镇就很多。”她说,高温窑需要达到1250度到1300度,一些瓷器比如青花瓷,都需要达到这样的温度。

而在这里做出一个成品的成本也不高。陈瞌瞌算过账,一袋可以烧三个杯子的泥,只要7块钱;她买来画画的成品素胚(杯碗碟等),一个约在6块左右,最贵也就35块;画好画后,需要上釉,3到5块;再拿到公共窑去中高温烧制,一个3到10块。还要算上陶瓷烧制过程中的残次品率。陶瓷的瑕疵率特别高,放十个到窑口,能开出三到五个无瑕的就很不错。她拿去卖的,就是最好的一个。虽然最主要的成本,在于她画画所付出的技术、精力和时间成本,以及过往学习的沉没成本,这些都是无形的。但从物质成本来说,确实很低。

放在窑房里上了釉等待烧制(陈瞌瞌供图)

在陈瞌瞌看来,这也是景德镇能留住一部分年轻人的原因。“创业做别的很难,做这个成本就很低。再加上房租也低,氛围也好,滋养着你。”她说。

阿Ken是景德镇乐天陶社教育中心主任,他说疫情的冲击也不是没有影响到景德镇。尽管三年来,景德镇本土几乎没有发生过疫情。但大环境影响之下,2020年阿ken还是目睹陶社附近的10多家店铺倒闭、转让,也有很大的公司从景德镇退出离开。但年轻人仍在这两年大量涌入,以个体身份在此学习和创业、做工作室。

《我是你的瓷儿》剧照

他在乐天陶社教育中心接触了世界各地前来学习陶艺的人们,既有全球500强企业的高管,也有新疆的瓜农。80%都是女性,年龄分布在21岁到35岁和50岁到60岁这两个阶段,35岁到40多岁过来的人几乎没有。他们要么出于个人兴趣、当作业余爱好来学习,要么是想转换职业赛道、把陶艺作为新的发展方向。而在所有来学习的人中,约有10%的人会留在景德镇从事这一职业。

“相比铸铁、焊铁、雕塑等艺术,你想入行很难。陶瓷门槛低,入行的经费不用太高,设备也不用买得太贵,对新进入者很包容。” 阿Ken说。

市集与直播

低成本和完整产业链之外,景德镇能留下这些年轻人的最重要因素,还是市场。如今,“集市”成为景德镇的个体陶艺人售卖作品的重要场所。每到周末和节假日,这里就会有大大小小的集市,其中以乐天和陶溪川两大集市最成规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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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2年10月, 陈瞌瞌在景德镇摆摊的第一个月,她在乐天市集附近的“野生”集市上卖出了20多件自己手绘的陶瓷碗碟,收入3259块。这给了她在景德镇生活和创作的动力,也有了底气不再接受父母的资助。

陈瞌瞌的作品(受访者供图)

大梦迄今在路边摆过两次摊,第一次卖出两个自己做的盘子,一个30块,一个40多块,但她知道这是偶然。她记得有一个买她盘子的姐姐,是因为拍了她们坐在地摊前的照片,“她说我们笑得很开心,很有感染力,大概因此买了盘子吧。”大梦说。第二次,她又在一上午卖出了五件产品,同行的朋友也卖出了好几件。

陈瞌瞌和大梦都发现,在景德镇,个性是被包容和接受的。“你做年轻人的东西,哪怕看上去奇奇怪怪,也会有人喜欢。”陈瞌瞌说,她认识一个上海来的女生,学理工科的,在手工方面完全零基础,她会串珠子做首饰售卖,或者自己捏小泥人,头上开个小洞,做个香插,也会有人买单。

乐天陶社社长郑祎是景德镇陶艺集市发展的推动者和见证人,她1963年生于剑桥,1997年成为香港乐天陶社社长,1998年第一次到景德镇,此后每年都来。当时她就意识到,景德镇最重要的是:要留住年轻人,给他们平台。“我98年来的时候,景德镇做陶瓷的基本上是中老年人,景德镇陶瓷学院的学生毕业就离开,因为这里没有他们可以发展的平台。”她说。

《景德镇》剧照

2005年她在景德镇成立乐天分社后,开始邀请国际上的知名艺术家来景德镇驻场。2008年,几个年轻人向她求助,想在乐天门外卖东西。她应允,让他们叫上朋友,到乐天的院子里摆摊。此后十多年,乐天集市发展起来,并带动陶溪川等更多的集市,为景德镇做陶的年轻人和游客提供了交流和交易平台。

疫情之后,直播也在景德镇出现。陈瞌瞌去公共窑烧窑时就遇到过做直播的人,对方看了陈瞌瞌的作品后,还加了微信,为以后拿货合作留下机会。公开数据中,截至2021年7月,景德镇陶溪川直播基地登记注册陶瓷商家已有1200多户年销售额30多亿元,占据了国内某主流直播平台全国陶瓷直播电商交易量的八成。

对主播们而言,这里接近货源地,有大厂批量生产的陶瓷产品,也有风格各异的手艺人及其作品。尤其是每周末集市上占主流的独立手作人,手作量小、供货不稳定、价格不固定,但“粉丝爱看”、“再小众都有人喜欢”。

“捏泥巴”

对于涌入景德镇的年轻人而言,陶瓷还带来了意想不到的体验。

陈瞌瞌是在捏泥巴后,发现“泥是很神奇的东西,它是扎根在地上的”,触碰它的人也好像跟着扎根在地上。“捏泥巴的时候,你的两只手都沾满了泥,没法玩手机,必须专注捏泥,那种专心做一件事、远离手机的感觉太好了。”她说。她也明白了什么叫做“烂泥扶不上墙”——“你做完陶艺就知道什么叫’烂泥’,就是水分太多的稀泥,它是永远筑不牢的。”而一份水分适中、很饱满的泥,慢慢在手里成形的过程,带给她太多欣喜。她看着它变成一个成品、一个坚硬的瓷器,切身体会到“手工的感觉”。

陈瞌瞌在集市上摆摊(受访者供图)

她用陶艺为自己做了一个杯子,用她自己的话说,“看上去很丑,颜色烧出来都是黑的”。但她却超级喜欢,喝水只用自己做的杯子,“喝什么都香”。

捏泥巴也让大梦第一次明白,什么叫“拖泥带水”,“拉胚的时候,水太多就变成了泥浆,不成形,拖拖拉拉的。水太少又会太燥,水分一定要刚刚好。”她说,“那时就觉得,天哪,我从来没有对一个成语有这么深的体悟。”

她发现捏泥巴很像大城市里大家花钱去上的“冥想课”,“沉浸在拉胚里面,没有任何东西能打扰自己,深挖自己的内心,体会到的能量是非常大的”。她还体会到什么叫“不急”和“温柔”,“以前我是一个很着急的人,做什么事情都想在短时间内看到成果,来这边后才真正意识到你是需要时间去积累的。” 大梦说,在景德镇遇到很多裸辞的同类人的她为此感叹:“越来越多的人裸辞来景德镇也是一件好事,因为以前对工作生活中的处事原则是没有那么深的理解的,但到了这儿做手作后,就特别深刻地理解了。”

以陶艺为核心, 陈瞌瞌认识了很多朋友。这段时间,夜晚渐趋寒冷,大家会点燃拾来的枯枝木柴,伴着溪水流淌声,围坐一团,烤火、煮茶、夜谈。夏天有时也和一群人去烤火,她注意到有人会用手指拍打椅子腿,弹奏音乐,或敲水桶发出特别好听的声音……“大家都很自得其乐,没有条条框框的东西。” 大梦和陈瞌瞌高频使用“治愈,开心,活在当下”这样的词语,形容如今在景德镇的生活。

陈瞌瞌和朋友们聚会(受访者供图)

阿Ken是新加坡人,9岁接触陶艺,20岁服完兵役,就来了景德镇陶瓷大学读书,如今在景德镇生活了快十年。他承认这里“有一点乌托邦”,“可以自由创作。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不会太僵硬,谈论的话题很少是房价、股票、投资,大部分是你何时做陶、几时烧窑,比较专注于技术和创作。”

阿ken也总结了一条规律:两年,是前来景德镇的人们的一道槛。若能待够两年,便可能在景德镇待上更长时间。“前半年到一年,还处于对陶艺的新鲜感中,充满热情。一年后,各种问题、麻烦和枯燥感就出来了,这时是否能继续,会是一个考验。”他说,能做到两年,才是在这个行业真正开始。

《海街日记》剧照

即便有才华、想从事这个行业,也可能面临种种外界阻碍。郑祎来景德镇20多年,见过不少让她惋惜的人与事。比如一个有才华的年轻人,来了景德镇做艺术家,每个月有2万块收入,最终还是在父母的压力下去找了一份稳定的工作。又或者,一个有才华的女生,“做的东西很漂亮,很有定力”,结婚后却整天帮老公做他的事业、放弃自己的事业。

陈瞌瞌不知道自己会在景德镇待多久,经历了上海三个月的居家隔离,她如今“不敢”再有规划,唯一思考的事情是找到自己绘画的主题,而不是今天画蝴蝶、明天画小猫。

大梦则打算先待着,学习,生活,尝试,这里生活成本低,积蓄还能支撑一阵。她的生活时而会被朋友、网友当作“躺平”。但大梦知道,这段日子有多开心,也与“躺平”相距较远。以前上班时,她每半个小时就要去趟厕所,或者便利店,“划水”和“摸鱼”是常态。但做陶瓷后,她时常可以一做就是一两个小时,厕所也不上,一天能做好多事。而她目之所及,这里的手艺人们大多如此。

比如被同事们称为“卷王”的阿ken。无论是平时还是周末,他时常7点半就去公司,先做自己的陶艺作品,9点到17点履行在乐天教育中心的职责,下班后又继续做自己的作品,直到晚上九、十点。“人生很短,时间很快”是他时常挂在嘴边的话语,所以要“只争朝夕”。

来源:三联生活周刊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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